专访韩国漆艺名匠安裕泰:四十五载,唯守一径
“每当我凝视一件完成的作品,总会自问:‘这真是我做的吗?’随之而来的不是空虚,而是骄傲。”
在韩国京畿道抱川市一处静谧的工作室里,年逾古稀的漆艺名匠安裕泰仍每日拂晓即起。他将熠熠生辉的螺钿,一片片嵌入深邃如夜的漆面。唯有历经数十遍髹涂、阴干与反复打磨,一件作品方能真正“活”过来。那从他指尖升起的光泽,早已超越技艺本身——它赋予木以呼吸,守护传统,并悄然架起通往未来的桥梁。
安裕泰十五岁踏入漆艺世界,自称“不懂讨价还价,只知埋头苦干”。他的路并不平坦。生于庆尚南道宜宁郡,家中十一兄妹,自幼便对木与漆着迷。早年在首尔经营家具厂,一度追逐商业成功,却因现金流危机一夜归零,从技艺精湛的匠人沦为“一无所有之人”。
但他未曾屈服。整整一年,他在街边摆小摊卖吃食,一枚一枚积攒五十韩元硬币,直至攒够重开作坊的资本。后来作坊雇员增至二十人,他却毅然离开喧嚣首尔,举家迁至抱川。“连祖先的坟茔都迁来了,此生再不离开。”——根已深扎,再不动摇。抱川,成了他的第二故乡,也成为其漆艺之魂的栖息地。
对安裕泰而言,器物不仅是观赏之物,更需融入生活。天然生漆取自漆树汁液,是“连食用都安全的天然涂层”,他半开玩笑地说。漆制碗勺抗菌防霉,连牙口不好的老者也能安心用餐。历史早已证明:千年不朽的高丽战甲、历经千载仍完好如初的《高丽大藏经》,皆赖此技。真正的传统漆艺,兼具耐热、坚固与天然木纹之美,螺钿之下,是时间与自然的对话。
螺钿,藏有大海之光。缅甸贝色彩浓烈,新西兰贝则幅面宽大。将鲍鱼壳削至薄如蝉翼,再以手工拼嵌图案,是极其精微的艺术。与化学合成的聚氨酯不同,天然漆尊重材料的生命,将使用痕迹转化为温润包浆。岁月非但不使其黯淡,反令漆膜愈发致密,光泽随手温流转,愈久愈醇——正因如此,传统从不等于“陈旧”。
安裕泰常说,自己的成就来自师长、邻里与家人的托举。忆起当年“米饭里掺大麦”的艰难岁月,他眼眶微润:“我之所以能活下来,是因为有人相信我。”他的故事早已超越个人奋斗,成为社群互助的见证。“一辈子也学不完这门手艺,完美本就不存在。”他慷慨授艺——无论学生、残障人士,或任何有心之人,皆敞开大门,延续着自高丽时代绵延至今的技艺命脉。
如今,他工作不再为谋生,而为责任。“我已赚够了,现在是该传下去的时候。”2016年,他荣获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长官奖,并与朝鲜王朝宫殿旗下的Itanic Garden合作,推出当代螺钿首饰盒。他梦想将抱川打造成漆艺之都,目光却不止于韩国。
“韩国的手艺,是世界第一。”他毫不犹豫地说。相较日本漆艺的名气与中国的产业规模,韩国在工艺的精微度上无可匹敌。他曾将作品出口至美国与法国,一款螺钿化妆品盒更曾被选为APEC峰会国礼。如今,他正规划漆艺的全球化路径。
然而,“韩式工艺”的声誉正面临危机。在首尔仁寺洞等地,廉价中纤板涂刷聚氨酯后,竟被当作“传统漆器”卖给游客。聚氨酯遇酒即黏、遇热变形,更掩盖了螺钿的天然肌理。失望的买家将怀疑带回家,污名却由整个韩国工艺界背负。
正因如此,这条走过四十五年的路,再次燃起火焰。他正与专注海外市场的创业者洽谈,计划推出限量升级版“总统赠礼盒”——选用顶级泡桐木与优质螺钿,手工耗时两月,定价正在商议中。“艺术,原创为先。”他保留龟鹤等传统纹样,同时融入现代设计语言。
他亦将传统与AI驱动的全球战略结合,重新诠释新罗金冠与传统马鬃帽(갓)。谈及当年错失的一个口红盒订单,他仍感遗憾:“那是每位女性日常携带之物,本可成为爆款。”这份遗憾正转化为新动力:除高端艺术品外,未来更应聚焦日常可用的小型精品——它们才是建立全球信任、促成复购的真正锚点。
为保护设计,他主张减少本土曝光,直接面向海外市场推广。这是匠人之眼与现代营销的融合:顶级材料、正统工艺、限量生产、透明定价、严格品控与售后关怀——将“品质”翻译为运营语言与用户体验。
“漆,唯有层层叠加时间与心力,方能生光,”安裕泰说,“传统亦如此。若想让这道光存于世间,总得有人继续执笔。”今日,他再次提笔。从动荡人生中走出的这支笔,如今已不再囿于方寸工坊,而是指向世界。
从抱川的一层漆,到巴黎客厅的一抹光、纽约厨房的一只碗、东京餐桌的一套餐具——每一层,都在为昨日续写明日。沉稳,不疾不徐;深邃,不事张扬。这份恒常,正是最“韩国式”的速度——根植于此,光耀四方。愿每一笔,都为韩流文化拓展疆界,层层叠叠,直至世界共见其辉。

